「Is Burning Man over-rated? 」
这个问题,在Burning Man 的第一个下午和第二天早晨,看着尘土飞扬的沙漠里面,非洲一样简陋的基础设施,游牧民族一样乱七八糟的帐篷,穿着奇装异服的各色人等的时候,一直在我的脑子里面萦绕。「Is Burning Man over-rated? 」七天以后,如果有人再问我这问题,我的答案会非常确定:「Fuck you, you mother fucker!」Burning Man 是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守护者。最极端,以至于被认为邪恶的思想,都在这里被宗教般的守护。关于 Nudity,Sexuality,Bondage,BDSM, Drug,LGBTIQ,很多主流文化(default world)不容许的思想和行为,在这里被保留,发展。当然,这些思想轻易扩散到整个世界不是个好主意,有一些或许必须被限制在一个小环境中,因为大多数的人类社会还不 ready。比如开放的 nudity,sexuality,完全去商业化,突破一切规则和边界,对于很多生产力水平低的社会,会带来大规模饥荒等人道主义灾难,但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去实验发展这些思想,为人类未来的社会形态做准备。所以, Burning man 有点像人类保留天花病毒的实验室。这些病毒不可以扩散 ,但也不能消灭。因为一旦消灭,生物的多样性就受到了伤害。很多嬉皮士群体在 30 年前就一直守护的离经叛道的行为,比如 LGBT,现在已经被越来越多的社会接受。或许现在守候的其他的一些思想,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在某个地方成为主流。做一个总结,我 7 天的火人节体验,极大的拓宽了我自己世界的边界。我完全不知道,这对于我的影响将会是什么。一定不是变得传统意义的「更好」了,只是「更多样」了。如果用 default world 的标准来看,这些 practice 都是教人「变坏」的。因为它太前卫了,太自我了,太浓郁了。对于裸体的接受,对于 LGBT、SM 群体的理解,对于一个崭新社会形态的拥抱等等,火人节的体验绝不保证把我们变成更好的人,至少,在变成更好的人之前,可能会变成更坏的人。它让我们对于我们周围的世界从熟悉变成陌生,对于日常的规则和结论,从习以为常变得远离。它没有教会我们任何新的知识,只是让人变换了看这个世界的位置。这种和缺省世界的疏离感一旦产生,就再也回不去了,就如同「稚嫩」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去了,一门语言一旦学会,就没有办法变成不会。这个过程是深刻且不可逆的。其中最本质的问题是: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当对这个标准重新进行过思考,缺省世界的一切都需要重新思考一遍了。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条道路将把我带向何方。在电影《黑天鹅》中,Nina 是一个好女孩,可以完美的演绎白天鹅,但是她体内缺少黑天鹅所需要那种邪恶。最终,终于通过Drug,嫉妒,勾引,背叛,攻击,她最终强吻男艺术总监,并且把他的嘴唇咬流血,爆发出了一个乖女孩体内从来没有被唤醒的野性。变成了一个「坏女孩」之后,她终于可以在黑天鹅和白天鹅的角色中游刃有余的切换,也变成了一个更加完整的人。火人节虽然也给人白天鹅的力量,但最独特的,是给予参与者「黑天鹅」的力量,就是那种背叛,摧毁,反对,放飞自我的力量。我们可以召唤、使用这种邪恶的、摧毁的力量,我们自己也可以成为那个胸前挂满骷髅的凶恶化身。火人节就是一个让我身体里「黑天鹅」的邪恶的力量生长,爆发的地方。这一点是我前往黑石城之前始料未及的。Burning Man 里面体验到的,我从来都不认为是面对这个世界唯一正确的解法。没有一种极端是世界的唯一解。到底我们应该永远刹车,还是永远踩油门呢?到底向左打方向盘更正确,还是向右打?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没有唯一正确解。唯一正确的解是,该怎么做的时候怎么做。但是,拓展我们做任何事情的边界以后,或者把两种对立的事情都分别做到极致之后,就给了我们更大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面选择最合适的那个点,就是我们自己的自由。八卦图里面的阴阳,黑需要绝对的黑,白需要绝对的白,用黑和白以某种配比平衡,才是这个世界运行的方式。这个世界就是由两股力量平衡着:而这两股力量分别越强,中间能够拉开的那个自由的空间就越大。最好的跑车油门强劲,刹车也灵,这两级都拉到极致,才可以有更好的驾驶感,而破车,就是加油门也不提速,踩刹车也不减速,所以开破车的人的自由度就会小于开好车的人。火人节就是把和 default world 对应的那些边界推进了一大步。对应着这个边界的提升,提升的是内心的自由。
火人节是一个系统性的把个人的 ego 去除的地方。这个 ego 和 default world 紧紧相连,我们带着 ego 进入,用 8 天的时间让它慢慢消融。在从 I-80 转向 BRC 的 NV-447 公路上,我一直在抱怨:「把火人节放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会死呀」。后来我思考,这样火人节真的会死。在一个沙漠里面(其实也不是严格的沙漠里,只是一个夏季干涸的湖床上),一个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风沙,酷热,不提供任何现代文明提供的服务,形成一个类似于《星球大战》中 SkyWalker 长大的那个超现实的塔图因星球上的村庄的感觉。这种感觉和户外运动的外界条件很像,给人带来的轻松感也跟户外运动很像,使得我们日常的思想停歇下来。思想停歇了,感知就会加强,从 Thinking 模式慢慢的转移到 being 模式。在进大门的时候,老 burner 会要求所有的新 burner 都在粉尘的地上打一个滚。黑石城的粉尘,如同痱子粉一样细腻,一旦沾上就不容易消失。在自己满身都搞上白色尘土的时候,自己的一部份 ego 也就随之松动。爱干净是一种现代的审美,而在荒野里面打滚却是远古就在人的身体里面的隐藏的。这个仪式唤醒了远古的喜好,而消融了头脑的思想。我是属于准备非常不充分的那种。只在 Reno 买了一件上衣和裤子,短裤就匆匆进入了黑石城。到了以后,才发现那里人绝大多数都用 default world 世界不会穿的装扮打扮自己,自己变成了自己的一个 avatar。我后来干脆就只穿裤子,赤裸上身,才觉得似乎融入了这个世界。改变了自己的样貌,身上另外一小块 ego 似乎也松动了。极差的生存环境,让人把关注度更多的放在精神层面。寺院,修行者深知这里面的道理。物质的匮乏,不仅仅不让人觉得不适应,似乎还有奇特的功效,反而让人感觉到更大的自由。无论在 default world 是什么样子,在这里都是类似的经历: 帐篷/房车,不冲水的厕所,漫天尘土,骑着最便宜的自行车,毫无手机信号或者 WIFI。这也是一种平等感。平等感靠自己的脑子很难凭空产生,而在缺省世界的各种细节都在强化这种不平等,从明显到飞机的不同舱位,细小到名字排列的顺序,都在提醒人,注意人类的不平等。比其他人更漂亮,更成功是时刻都挥之不去的压力,重重的的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靠自己去忽略很难。而在这里,环境造就了一个世界,让这层压力去除了,人就回到了原始的纯然的人的状态。自己的 ego 继续脱落。在火人节认识的人,哪怕是一起厮守 8 天的团友,大家都可以不问对方在缺省世界是干什么的,而仅仅一起聊天,一起跳舞。新认识的人,我们只希望知道 playa name,而不是真实的名字。这显然不是一个社会有可能长期存在的常态,我们只能把这一周当作一个休假,但在这个休假里,我们可以偷窥到一种新型的社会的形态,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里面内心的变化。这种体验打破的东西,将会长远的作用于我们的缺省世界。
火人节像是一个假面舞会,所有人的都不用自己在缺省世界的身份相见。但和假面舞会不同的是,假面舞会是带上面具遮蔽自己的面容,而火人节是摘下面具,袒露自己的内心。火人节和马尔代夫都是休假。马尔代夫的海边,我们放下了现实社会的一切,只和自己在一起;而在火人节,我不但放下了世间的一切,而且还放下了自己。在火人节,我们可以有一个新的名字,崭新的装扮,不谈论过去,仅仅活在当下。去喝酒,去跳舞,去学习,去体验。。。当每个人你知道这一生或许只见一面会怎样?当知道自己不需要有任何在陌生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压力会怎样?如果你让我在马尔代夫和黑石城之间选择,我就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回到黑石城。这种把自己丢失的休假,我们都太需要了。我们已经背着沉沉的 ego 生活了几十年了,需要暂时的,哪怕仅仅是几天,放下它。禅宗里面的闭关也有类似的作用,但是不得不说,闭关太无聊,太单一了。而在这里的是一个完美的达到了类似闭关的效果,又增加了太多有趣的成份,玩耍修行两不误。有人问,「这几天你是不是找到自我了?」我回答说:「不是,我只是丢失了自我。」自我永远都在那里,不需要去寻找。在早上选择穿那件衣服的时候,它在耳边评判;在看到自己的成绩单的时候,它唠唠叨叨;在我们清醒地每一秒,它都在,用一种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自己的一切。完全没有自我,就没有不好意思,没有恐惧,没有压力,没有任何平时有的那些纠结,只有广阔,智慧。没有头脑不断的告诉你要什么,担心什么,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就是全然的存在。比如有一些问题挺有代表性的。你可以毫无压力,而且感觉非常美好的对一个人说 「You are beautiful」。我觉得那个时候的眼神,和孩子/傻子的眼神很像 --- 直直的,专注的,目不转睛的,深情的,而且是缓慢的。谁在看?不知道,反正不是自己,或许就是一个觉知在看。禅修的时候为什么很多时候都要求「慢」?因为当 sensation 很细致的时候,太快了大脑就处理不过来信息了。当手触摸另一个人的手指的表面的时候,指纹的信息,手的温度,大量信息如大江一样流淌过来,但是如果太快了,这些信息就会处理不过来,就会丢失。所以,体察的快慢程度基本上体现了手指获得的信息量。反过来,当自己的动作变慢的时候,获得的信息量也会因此变大。当和一个人的手指接触并且缓慢离开的时候,能够感知到对方的指纹,对方的温度,肌肤的平滑程度,还有自己心里面流淌的不舍的感情。当对方忽然的把手抽走,哪怕就是平时正常的速度,因为太快了,心里会大喊一声「太快了」,没有来得及感知任何东西,就这样忽然消失。当自己的感知力增强的时候,看似动作变慢了,实际上脑子的频率是加快了。禅修的时候,为了训练全然的专注,使用了各种方式,比如吃葡萄干,观呼吸,身体扫描等等方法。在 ego 慢慢脱落直至消失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觉察的意愿需要先行。要有对于世界的觉察的动力,才是之后各种方法的辅助,而不能反过来。觉察的意愿纯粹了,如同一匹马,输出源源不断的动力,之后的行为都是马后面的车厢,被这个动力带着走,而不是反过来。仅仅放慢速度,全身观察相当于 cart before the horse。禅修时候的无聊,就跟一个对于物理完全没有兴趣的学生,被按到物理课堂上一样。兴趣才是那个原动力。
Burning Man 和硅谷没有直接的父子关系,不是一个催生了另一个,而是兄弟的关系。他们都来源于同一种东西,都是一种深层次的渴望,就是一种对于 Think Different,打破边界,不尊重权威,自己动手,改变世界的渴望。我这次触碰到,硅谷精神中更底层的那种「野性的力量」。虽然我去了三十几趟硅谷,但以前对于硅谷的理解,好像是对一个不是很交心的好学生的理解:我只感觉到了他的勤奋,他的坚持等好的特质。但是,总觉得这种体会不够深刻,也不够立体,缺少一点说服力,好像是一个刻画得不成功的刻板的电影角色,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尤其是为什么超出其他人的强度做这件事情。而到了 Burning Man 之后,我对这个好学生的认识,如同走入了他的内心,看到了他内心里有小时候积累的愤怒,对于自己身份的不认同,内心的那种冲动的情绪。这些内在野性的动力,对于一个好学生为什么好学,以至于学习成绩为什么那么好有了更深刻的解释。黑暗和野性的动力才是有冲击力的动力。我以前看到的创新,是从车库的创业开始的。看到的都是一个在硅谷的环境里面作出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法。这些做法,更像是一个传统,或者是硅谷这个特定环境的 norm。而 Burning Man 的体验中,我看到了每一个个体在完全没有资源的时候,用最简陋的材料做的 camp 的 logo,在一个我看起来已经似乎没有什么边界的地方,还能做出的让我惊掉下巴的事情,反观自己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永远有一个自己都没有看到的边界。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想象的边界的时候,却总发现有可以继续 push 的可能性。这让我想起《魂断蓝桥》里面,玛拉对罗伊的母亲玛格丽特说的那句话:「You are too naïve!」。Margaret: But, my dear, what can it be that is so terrible? Has there been someone else?
Myra: Oh Lady Margaret, you are naïve.
Margaret (shocked): Myra!
Myra: Yes. Yes! Yes!
Margaret: Myra!
Myra: Yes, that thought which is now in your mind, which you are telling yourself can’t be true. It is true.在火人节,我经常遇到罗伊母亲面临的那种崩溃时刻。
这个边界,不仅仅是对世界认知的边界,社会契约的边界,道德的边界,甚至已经跨过了法律的边界。这也就是很多硅谷的参与者,比如 Google 的 Larry Page,一直呼吁:我们这个社会需要有一个类似火人节一样安全的,可以暂时忽略现行法律的实验地,从而给创新更大的空间,也给人类社会一个创新的机会。硅谷的精神,嬉皮士的精神还有 Burning Man 的精神,都来自于这同一种精神。接触到了火人节,才接触到了硅谷的创新的源动力。这才是硅谷精神的根。我非常同意 Elon Musk 的判断,「Burning man is Silicon Valley」。他也提及,「如果没有到过 Burning Man,无法真正了解硅谷。」就是这种野蛮的反抗的情绪,从硅谷的每个缝隙里面喷薄而出,然后才呈现出我们现在的硅谷的形态。不仅仅是同一种精神,不得不说,还是同一帮人。那些撑起 Burning Man 的参与者,也很大程度撑起了硅谷。一个有强烈社区文化的地方,不要去看它有没有成文的文化,而是看是不是有一些肉眼可见,耳朵可以听到的反复传诵的传统。火人节的十条基本原则中,至少其中有七条,我有切身的体会。比如激进的包容,Leave no trace,去商业化等等。这几乎是眼睛根本躲不过去的原则在现实的体现。Immediacy 是火人节十条原则中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条。但我从来没有把这个当作一个新的生活准则,仅仅作为一个到过了,却又回来的遥远地标。离开了 BRC ,如果因为体会到了 immediacy 的生活带给人的幸福感,就没有脑子的啥事儿都是说干就干,那岂不是成了傻子?我也不相信这样的生活会过得更好。而一个特殊的生活体验,让自己学会在 Immediacy 这一个维度做得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 immediate,可以在缺省世界需要的时候,比其他的人更容易拥抱这个概念。以我为例。因为对于火人节没有任何的期待,甚至对于这个陌生的世界,天然没有那种亲近感。嬉皮士文化,帐篷,尘土,艺术,蹦迪,音乐,装置,裸体,同性恋,迷幻药,极端表达,本来就不是我的菜。所以在发现了营地附近的一个可以上课的地方,就一头扎了进去,4 天上了 15 节课。火人节有 7 万人,1500 多个 camp,这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在300 多节课里面,我也只能上 15 节(每节课都是 2-3 小时),算是沧海一粟,但是安心的在一个地方体验,而不用 FOMO,让我感觉到了极大的自由。有人说,Immediacy 是 FOMO 的解药。说得真对。没有期待,就不担心 Missing Out,反而更容易拥抱 Immeidacy。另外一个例子就是著名的 And Then There's Only Love 营地。我们都到了门口,后来因为 ID 没带等各种问题,就没有进去。我们说,晚些再来。结果,晚些就是大雨,我找好同伴,再来的时候才听说,从周五开始就永久关闭了。这就是一个没有拥抱 immediacy 留下的遗憾。在一路游荡的时候,经过太多的 camp。如果带着评判,就如同使用 Yelp 的那种心境去找到「最好的 camp」,结果必然是失败的。而直接随着直觉,走入任何一个camp,和那里的人聊聊天,总有一些惊喜。有的时候是独自一个老人,有的时候是一群人围着篝火,有的时候有音乐大家蹦迪,有的时候是一个bar,大家喝酒,每一次都有惊人的体验。没有一个 camp 让我后悔我停留过。到底是因为 camp 本身就很好,还是因为头脑放下了评判呢?我想应该是后者。如果我们在缺省世界,带着「这个城市最好的冰淇淋」的目的去寻找,我们永远找不到一个最好的冰淇淋店,而「最好吃的冰淇淋店」永远在脑子中,却不在生活中。现实世界中,只有甜甜冰冰的冰淇淋,有装饰舒适的店,有音乐迷人的店,却没有「最好的冰淇淋店」。这个概念只存在于头脑,却不存在于现实世界。我们的脑子一直在计算,找到最优解。这种担心压得人喘不过气。我以前对于餐馆的执著,对于点菜的恐惧就来自于这里:好学生心态让我担心,我是不是选中了全城最好的那一家餐厅,选了最合适自己的那几样菜,结果反而草草了事。对于买东西,对于品牌,也是这样。对于做决定,也是这样。火人节出来的几天,我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我在 University Ave 上随意走入一家 Keen 的鞋子的店,因为我在橱窗里看到鞋子很好看,然后立刻买了凉鞋。在旁边的 Fjällräven ,给自己买了新包和新帽子。这些都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的品牌。我自己有些惊讶:我是一个从不买东西的人,不买的原因是因为有选择困难症。我不知道这个品牌是不是最好的,这个包是不是适合我,而我的解决方案就是不买。对于决定,当我不确定的时候,就不做决定。很显然,每个人对于自己生活的解药都是不一样的,我的解药不见得适合别人,但是 Immediacy 是改善我自己的生活的良药。最近的餐馆选择,和人约时间等也都更加游刃有余。当我知道我一定不可能获得最优解,并且拥抱 immediacy,把立刻的行为当作美德,而不是最终的全局正确当作美德,拥抱当刻的体验,生活至少对我来说更加精彩。这种能力,我感知有一点像秒变傻子的能力,就是那种目光发直,嘴边流着口水,对外界反应失去回应的状态。小孩子也是这样的,禅定中的高僧也是这样的。把头脑的控制放下,然后全然生活在当下。让对于未来的思考的压力完全穿过自己,落在地面上,而不是在自己的心头,放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纠结。当脑子里面假想的「最好」,「正确」,「应该」这些词都从生活中淡去,我们会更清楚的生活在当下。世界上本来就不存在 「3 只猫」,3 这个数字不存在,猫这个概念也不存在,只有手边这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以及内心被触动的温暖的感觉是真实存在的。这些禅宗对于世界的看法,我一直知晓,却仅仅在离家一万多公里以外的美国,如此深刻的体验到。
这是 Burning man 十条原则中另外一条对我有很深触动的原则。我有一个脑子里一直萦绕的问题:Radical Self Expression 和 Ego Death 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对立的关系,类似于刹车和油门之间的两极,还是他们就是同一极?我的思考结果是,它们是一回事,是同一极。Ego 是一种和社会调和的能力。在社会的影响下,人选择了穿着,这些衣着其实是和社会保持一致。如果我生活在部落里面,我将会在脸上画上彩条;而如果我在华尔街,我会打上领带。而 Self Expression 是反这个潮流而行的。比如在部落里打上领带或者在华尔街在脸上涂上迷彩,就更像 Radical Self Expression 的行为,而不是和社会融合。它是一种超乎了社会期待的表达。这种表达,就是感知自己身体最需要的是什么,并且不在乎外界看法的表达方法。不穿衣服也是表达,奇装异服也是表达,只有和世界的期待保持一致不算(我们的表达怎么会在那个时刻那么巧的和世界保持了一致呢?这个巧合难道不可疑吗?)。我回到 Palo Alto 就给自己买了一件没有袖子的衣服。这件衣服是我以前一定不会选的风格,就是两条胳膊彻底裸露,好像一个黑帮一样的那种无袖上衣。这是我在 Stanford Bookstore 里面能找到的最接近于火人节风格装束的一件衣服。我特别想用这件衣服来提醒自己,甚至宣示自己,可以更加无拘无束的生活。随时保留一些自己和现实世界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下舒适的生活,才让我们更好的生活。我准备在所有我沾染过的东西上面,都留下自己的痕迹。水杯上需要有贴纸,背包上需要系上小老虎,家里需要有更多自我表达的痕迹。激进的自我表达是生命力的一种体现。这些表达,不是因为社会的压力而做,仅仅是因为我自己在这里而做。我活过,我看到过, 我就会在世界上留下一些痕迹。就如同小狗要在自己的领地四周撒尿一样,一个没有尿骚味的狗,是没有生命力的狗;没有激进的自我表达的人,是没有生命力的人。黑石城是一个城市。初看基础设施还不如非洲:全是帐篷,泥土,没有任何现代的文明的样子,没有任何高的建筑,灰尘满天,人们走路或者自行车。但是这却是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甚至文明程度或许远高于 Palto Alto。这里是一个美好的人类社会的样子:对于consent 的无比尊重,对于每一个个体的选择的尊重(性取向,表达方式,自己的喜好),对于十条原则肉眼可见,身体可感知的坚持。这里的人群明显和美国的组成都不太一样,高度富有(16%年收入在30万美金以上,我估计百万富翁的比例也高于正常的比例),基本上是白人居多(亚洲人和西班牙裔也有但是不多,而黑人不成比例的少),男性似乎稍多于女性。我看到最有趣的一个统计,民主党超过50%但是共和党只有4%。这个城市的居民身上有一些相同的东西在这个环境中被放大,形成了海啸般明显的文化。BRC 是一个简化版的城市。这个城市有地址没有品牌。信息口口相传,比如「在 4 点 E 的附近有一个牛油果早餐铺子」,「在 7F 的地方有一个 Orgy Dorm」,或者「在某某遥远的 5 点方位有帐篷在做烤地瓜」。。。。这个城市提供的服务,有还是没有,是最大的区别,至于做的怎么样,不重要。Combat Zone 的意大利面到底是不是最好的,不重要。换句话说,怎么可能不是最好的呢?他们的面条在那个当下是最好的,因为从直觉上说,真的很好吃;从理性的角度来说,那个时间点只有那里有面条可以吃。唯一的怎么可能不是最好的呢?这对于我回到缺省世界的影响是,我不再关心品牌。我冲到一个鞋店里面买了鞋,换掉我泥泞不堪的旧鞋。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穿在脚上的这个绒绒的鞋是什么牌子,只知道在我最需要鞋的时候,它是离我最近的一个鞋店里面,让我的内心最舒服的一双鞋。这样的生活会不会更好呢?应该会。我们在挑选品牌的时候,其实是在现实生活之上,叠加了一层头脑里的东西。我们在乎的不是软软的鞋子穿在自己脚上的感觉,也不是它的颜色,更不是它给自己的脚带来的暖和的感觉,而是这个品牌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频谱中的位置。那个感觉并不好,身体没有感觉的东西都是头脑的臆想,这个想象带来的满足感没有感觉也不足为奇。一个城市里面住着人。有趣的人如果能够住得很近就更好。BRC里面所有的住户都只有一层楼(严格意义上这一层楼也不见得那么理直气壮,帐篷最多算半层楼吧),而且没有门,直接就可以走到别人的床边。到处都有可以聊天停留的空间,有无数的 camp 的客厅。即便是最远的邻居,如果真的要步行,一个小时也可以到达。这是一个 Marchetti 常量发现的合适城市规模的距离。这让我想起了 30 年代的上海,鲁迅,瞿秋白等很多人就在多伦路附近生活,那个时候的上海还是一个更加适合步行的城市。在火人节的城市里面,朋友就在附近,走路就可以走过去,不需要预约,直接造访。不得不说,这种类似于大学寝室一样的生活相当舒适。对于一个城市,近很重要,有趣的人住得很近是一个城市最大的福利。
自由,很多时候是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妥协。「自己」想干什么,和社会允许什么,如果能够妥协一致,我们就常说我们有做这件事情的自由。比如我想大叫,而晚上12点寂静的公寓里面不允许大叫,所以到了深夜,「自己」就没有「大叫」的自由。而如果到了一个可以随时大叫的地方,我们就说,这个时候有「大叫的自由」。但更深层次的「自由」,不是「自己和世界的妥协」,而是「自己和自己的妥协」。我们允许自己做很多事情吗?我们允许自己流泪吗?允许自己像野兽一样嚎叫吗?允许自己裸露身体吗?允许自己痴迷的看一个美丽的姑娘吗?允许自己做想做的任何事情吗?这些允许的自由,不是世界和我们的约定,而是自己和自己的约定。当自己在无数的自己历史上积累下来的各种约定中生活的时候,「自己」变成了那个无情的世界,把自己困在重重的监狱里面。而真正的自由,是连这个「自我」都解脱了。进入那种所谓 「ego death」的状态以后,自己大脑里面的警察局关门了,大脑里面的教堂也下班了,脑子里父母,朋友,社会的化身也闭嘴了。它们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告诉我们要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如果他们下班了,真正的 party 才开始。我们平常最接近这种状态的时刻就是微醺,甚至是醉酒的时刻。但是,那个时候警察下班了,智慧下班了,甚至记忆也下班了,所以经常会做出些蠢事出来,一些醒后让自己后悔的事情。而如果能够保持自我消融的状态,且保留自己的智慧, 就是最自由的状态。我们自己是一座大山,山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原本积雪是平坦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滑行。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自己的成长,我们无数次的从山顶滑下来,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以至于,如果不在已经有的车辙里面行走,将无法行走。雪地上有了路,却变成了有限的选择的路。而真正的自由,是重新选择,用雪把车辙覆盖,重新回到整座山都可以行走的状态。人们「知道了太多的道理,却还过不好这一生」。这就说明,我们的身体不是靠道理运作的,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推动我们决策。那句俗语,如果换在肌肉上就容易理解:「知道太多的道理,却还是举不起来 50 公斤的杠铃」。杠铃不是知道应该举起来,就能举起来的,真正说了算的是肌肉量。我们总是误以为自己举不起来杠铃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应该举起来这个道理。我们在缺省世界里面的恐惧,不来自于道理,而来自于内心的感受。如果不相信的话,只是想象一下现在出门,脱光了在大街上走一圈给人带来的冷彻脚趾的恐惧感,就知道这种内心压力有多大。我们并不是物理上做不到,而是心理的肌肉没有力量,做不到。Default World,美丽、光鲜,却不得不说,有些我们平时难以察觉的造作、虚假。在火人节这个试验场里面,充满了激进的个人表达,肆无忌惮的发泄,疯狂的挑衅规则的举动,而这一切又发生在漫天尘土,物质匮乏的沙漠中心,在荒诞诡异的艺术作品之中,不乏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这个世界不能说全是美好的,却无比真实。当人们把所有不美好的东西(身体,情绪,行为,表达等等)和美好的东西一起摊在阳光下暴晒,居然整体产生了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美感。尝试过这种真实的美好以后,很难不重新审视缺省世界的一切,对于缺省世界单一的精致而缺少层次的美好,会产生深深的疲倦。人们说:「自己的独特性是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贡献。」我以前听到这样的论述总是从积极的方向去思考,而在火人节的体验告诉我,自己的独特性,不仅仅包括自己的聪明,自己的成功,自己的贡献,也包括自己的缺陷,自己的不自信,自己的阴暗面,自己身上所有真实却负面的情绪,这些也是对世界的贡献。只有对于自己努力隐藏的那部分,也大大方方的接受的时候,那才是全然的接受自己,才是最大的勇气。做到这一点,道理是没有用的,读了上面这段话更是不会起到丝毫的作用。唯一的方法是亲身的体验。游走在边界之外,一旦经历了,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么恐惧,并且假想的世界大乱并没有发生的时候,恐惧自然就消失了。如果觉得佛教用观想的方式做的「白骨观」,「不净观」太抽象的话,不妨来火人节亲眼看一看白骨和不净在现实世界是什么样子,的确可以省掉很多年的修行时间。内心的边界拓展之后,展示给世界的「勇敢」,对于当事人来说,或许就是「无感」,也就是对于更多的事情放肆地说「Who cares!」。熟悉了火人节的生活的逻辑的之后,再看 Elon Musk 传,我会心一笑:原来按照这个逻辑,不就是这么个人的人生吗?
在 8G 的营地里,我遇到一个留着大侦探波罗的小胡子的 burner,他叫 Dr. Catalyst。 我问他,「为什么所有人都用『Welcome Home?』欢迎新人」,他说,「Home is where you are accepted.」这句话似乎就是为我准备的,为我理解 Burning Man 的生活加上了最好的注解。Being Accepted --- 这个人类最内心的渴望,在没有头衔,没有简历,没有财富,甚至没有名字,没有衣服的世界里面,反而容易被做到:大家只是作为一个最基本的人被接纳。毕竟,接纳一个有着肉体,有着微笑的面容,和自己基本上没有什么差异的人本身,比接受一个人身上无数附加的标签来说,更加容易一些。虽然我们都觉得自己在缺省社会里面被接纳,被爱,被拥抱,但是事实是,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感觉到被接纳过。什么叫真的被接纳呢?就算我们最亲近的家人,如果知道我们准备变卖家产去当和尚是什么反应?如果我们走在大街上,什么都不穿,只在脸上挂着笑容,我们的朋友们,同事们会怎么反应?这就是火人节给予人的不同的体验。是因为不认识所有不在乎吗?如果认识,甚至亲密导致的在乎反而产生了压力,焦虑,是不是需要重新思考这种亲密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这不正是 burning man 教会我们的小细节吗?当简历上面的所有构成自己自尊的小细节都消失了,躲在这些噪音之下的真实的自己就会探出头来,然后和其他做同样的事情的人一起玩耍,结果是不可阻挡的感觉轻盈,快乐,自由。我们需要问自己的问题是:如果我们能够被一个陌生人完全的接纳,为什么不会被未来自己遇到的每一个人接纳?如果我们能有一个魔法把这个秘密带到缺省世界,那么整个缺省世界将成为我们的 Playa。Burning Man 打开了一个新的生活方式的可能,而之后日子,主要需要找到这种极端的生活方式和缺省世界之间的一个平衡点。或者,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整个世界是一个大的 Playa。有些艺术品太大了,无法搬过到Playa去,比如高楼大厦、街上的梧桐什么的,所以就摆放在离 Playa 稍微远点的地方。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临时的艺术品安装现场。今天我们换了一身打扮,从自己的营地出发,去探索这个整个世界那么大的艺术装置。只不过我换了一个新营地,地址从 330G 换到了 31N121E 的地址。BRC 毕竟不是一个新的世界,它是我们现在的这个世界中(奇特的)一个部分。Playa 上的人,和现实世界其实没有区别。离开 BRC,现实强大的引力场,让大家按照一定的约定俗成的规范行事。如果我们发起,应该会更多的机会,发掘每个人的面具之下的那个好玩的,真诚的,有趣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拥抱是一个例子。拥抱是人类社会失传的秘密。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选项。但是,如果自己是那个主动发起的人,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的回应应该比想象的更热烈。我很惊讶于 Playa 上陌生人谈话的深度,但是,所有的朋友最开始都是陌生人。对于陌生人拥有更大的好奇心,更多的热情,最大的受益者应该是自己。多拥抱,多假设对方和自己一样,世界更容易和 playa 一样。现在我处于一种 PPD (Post-Playa Depression)的状态。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或许几个月,或许几年的时间,去消化其中的体验。回到了缺省世界,我深深地理解,为什么很多人从火人节回来,都选择了沉默。因为这是一段非常个人的体验,这些体验无法和其他人分享,也不能期望获得理解,甚至有些时候自己都只觉得有变化,却说不出这些变化是什么。我好像被空降到了一个荒原,被迷惑笼罩,深陷在沉思中,却不知道我准备沉思什么,欲说却还休。在火人节我做了两万字的笔记,这只是其中的一半。我完全不期待任何没有去过的人,理解其中的任何部分,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理解其中的某些部分。或许很多年后,在回顾的时候,我才会知道,这一次经历对自己的影响。而那个时候,我将是变成什么样的自己呢?对于自己的未来,我产生了深深的不确定感。而这种不确定感,怎么说呢,让我感觉到了内心有一些东西蠢蠢欲动。这些蠢蠢欲动的东西,指向的方向,应该是「更大的自由」。